贝拉: 以文学超越苦难,“江亚轮”海难的世纪挽歌(2)

记者:以文学作品拨开历史云雾,刻画那些遭受冤假错案的民族英雄在你近年作品中屡次出现;从“幸存者之歌”里上海电信专家郁秉坚到“江亚轮”海难中救了数百条人命的“中国辛德勒”张翰庭;你想表现个人的命运沉浮折射出民族悲情吧?

贝拉:每个民族在各个时代都英雄辈出;而历史上中华民族英雄归于悲壮的居多。历史总惊人相似。1961年12月,上海电信专家郁秉坚以“历史反革命”罪被捕审查,直到1974年9月释放。在他去世前两年(1981年6月)才予以平反。而在1948年12月3日,救了“江亚轮”上543条人命的张翰庭船主在次年就被以莫须有的罪名遭遇了枪决,那一刻,天空之城泪如泉涌;宁波大地在颤抖;多少海难幸存者的心碎了一池。每次看到那些史料总让我难以入眠,我以文学纪念他们,那些照耀过中华的光芒陨落了……非常值得我们反思,救赎与铭记。

记者:从你故事里看到,有些帆船主为了在海里打捞死难者财物,不惜将船上的母子推向刺骨的大海;人性真如烈日一般不能直视吗?

贝拉:黑夜本就是人性的底色。当命运之灾如汹涌澎湃的海浪席卷过来,很多人都会被击倒。但真正的勇士会拥抱浪花。多年后回望,流经岁月之河的磨难也只是淡淡的苍凉罢了。承受无法预知的命运,跌宕起伏的人生乃至民族的苦难与不可抗力的旦夕祸福是人类的宿命。一个人无法选择自己的父母与祖国,但可以选择广阔的世界为自己的家,建立通往真理的信仰以及寻找心心相印的爱人。无论世事如何变迁,境遇如何不顺,磨难接踵而来,都只会让我们更强大与勇敢。

记者:海难事件之后,对宁波人最大的改变是什么?

贝拉:海难之后,绝大多数在上海打拼的宁波人陆陆续续携家眷去上海定居了。也有很多家庭去了香港台湾。他们的心再也支撑不起那样的海上风暴。1949年夏天我外公带着外婆、母亲与小舅迁居上海。

记者:那位被救起的亚瑟小男孩后来成了你“犹太人在上海”系列之三《Dian Shanghai》的主人公了,是吗?

贝拉:是的,这部《上海黛安》已经沉淀了五年,会先出英文版。命运的际遇冥冥中自有注定。96年五月在加拿大圣劳伦斯河某个小岛上与亚瑟的邂逅,对我日后创作“犹太人在上海”系列创作起到了决定性作用。亚瑟的故事以小说形式呈现更具历史深度与艺术性。

记者:最近在忙于什么?

贝拉:日日夜夜沉醉于写作状态,忘却了外面的世界。当内心平静,世界便鸦雀无声,唯与文学相伴,与笔下人物同呼吸与流泪;共忧伤与喜乐。

记者:你对人生的注解是什么?你在国外生活经历远远超过在国内的生活。故乡与祖国离你已经很遥远,她们在你心中是怎样的存在?

贝拉:人生如朝露,又如晚霞,转眼稍纵即逝,无论曾经如何绚丽还是跌入暗淡,都是虚设的。我对自己年少时选择的世界公民人生很满意,仿佛比绝大多数人多活了几辈子。爱过,也被爱过;不乏思想的觉醒、独立的精神、自由的灵魂与关注人类苦难的心灵;一次次把异乡变为第N个故乡,去过所有想去的地方,融入到不同种族与文化中,做了许多想做的事也依然在追寻着梦想……
故乡与祖国早已融入我的生命,就像我把黄浦江比作母亲河一样。离得愈远靠得愈近。

选自《魔都云雀》

                   二

     郑先生回到家后,把箱子背包放在门后,去浴室洗了盆浴。当他走出来时,发现凤妹神色尴尬而慌张地望着他。
      “先生,发生啥思体了,侬哪能回来啦?”
      “回来想看看凤妹有伐有把几张纸条贴好了?”凤妹羞怯一笑,有点伐好意思,但晓得先生是大好人,不会在意。
      他对凤妹敷衍道:因为人多车堵误了船期,并没说太多。他心里却庆幸自己两个箱子没丢,还把一个小男孩送上巨轮。船票也改成了明天一等舱,心里不免有些慰籍。
     但刚才那个小卷毛惊慌与无奈的眼睛让他一眼万年,心生牵念与怜悯。他默默为他祈祷,这最后一趟旅程一定要找到阿姆啊!
      晚上,正当他准备就寝时,家里的电话铃声忽然响了。凤妹怕影响先生休息,急忙跑到客厅里拿起电话,却听到楼上的先生已经拿起电话了,电话里传出那个码头襄理颤抖的声音:“郑,郑先生……江亚轮……出事了!在长江口的里铜沙,船爆炸了,沉没中,各方正在组织救人……”
      先生目瞪口呆,一手拿着电话筒,一动不动,恍如凝固的雕塑。   
      好久,他缓慢地走下楼。
     凤妹看到先生气色如灰,仿佛被恶鬼缠身,浑身颤抖着说:“先生,发生啥事体了?”
      先生茫然地看着她,还没有反应过来。他踱步来到厨房,看看煤气瞅瞅电灯开关,站也不安,坐也不是。
     凤妹以为郑先生在查看纸条,“先生,伐好意思,我开门辰光,一阵大风刮进来,纸条被吹出去了……”
     “拿笔过来,我重新写一遍……”


      郑先生的妻子与女儿在夜里十点多被隔壁亲戚砸响大门,告诉她们“江亚轮”出事了。 接着收音机里也广播了!
      郑东昇回乡的消息,族里乡亲早就从他女儿金殿和儿子鹤龄的嘴里知道了。郑太太熬制黄酒芝麻核桃驴皮膏的香气几天前就飘到了街上;桂花酒酿也是熟透了一大缸。红膏咸呛蟹腌制了几十个;野生黄鱼鲞、鳗鲞与风鹅也都挂在院子里的竹竿上迎风摇曳。
     远亲近邻中坐这趟船返乡的至少有几十个人。大家都是赶回来在冬至那天祭祖。所以,当广播站与收音机忽然传出从上海开往宁波的巨轮“江亚轮”沉没后,马上就有人叫醒了郑太太。可是,除了担忧,孤儿寡母仨在大半夜里能干什么呢?
      天刚蒙蒙亮,宁波三江口岸已挤满了数万人群,他们昨夜从电台广播里听到了这一世纪海难的消息。妇女与孩子们抱成一团哭得泣不成声。但不同于空难的无一生还,大家对亲人的获救并没有绝望。
      金殿牵着弟弟的手奔向了岸边,她挤入人群里,朝着海那边的方向远眺。郑太太名叫侯杏姐,是当地大地主家绝色美貌的二女儿,自嫁给郑先生后就一直贤惠持家。此刻,裹着小脚的她走不快,只能在后面慢慢挪步。岸边偶有一两艘渔船停靠,人们便蜂拥而至。晨曦中的岸边站着很多人,一个个都目光呆呆地望着远方的海……
      郑太太刚到岸边,就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她仰起头闭上眼睛一直在做祷告,祈求神的保佑……
      港口内挤满了密密麻麻的人群,雾茫茫海面、灰蒙蒙曦光,什么也看不清。直到上午八九点钟,苍白的太阳才懒洋洋地升起。除了几条来往的渔船和小货轮在海面上缓缓地移动,没有任何见证死亡和生存的迹象。只有港口码头的客运人员用大喇叭广播着来自上海揪心的消息:各位旅客家属请注意,各位旅客家属请注意,现在已经确认“江亚轮”号因不明原因爆炸沉没。再重复一遍,江亚轮因不明原因爆炸沉没。地点是北纬31度15分,东经121度47分。长江出口横沙岛附近……船上旅客数量大约四千人……船运公司和政府当局正在组织营救。现在初步统计,路经海域的“金利源”号把船上满舱的橘子全部倒入大海,成功救活了543人,其他船只正在救援中……
      码头上近三万家属与亲人抱成一团、哭成一片!四千多人才救起五百来人!亲人生存的概率太低了。即便如此,大家心里还有期盼,还会有更多船去营救,更多人获救。哪怕这些已获救的人里面或许就有自家的亲人。
      中午时分,大喇叭里再次传出令人绝望的“喜讯”:闻讯赶到的救援船“江静轮”把船上近百头猪推入江河。据说倔强的猪受到惊吓,一动不动,但船员们齐心协力将船拼命摇晃,这才把猪一头头推进奔腾不息的水里,腾出了空间,救上了266人。还有“金德兴”获救87人,“华孚轮”救起28人,其它各类小船救起近百人……
     下午两点多,消息和谣言又一次轰炸着绝望的家属:因为江亚轮无票人数太多,船上客运人员为查逃票旅客,将各个舱门封住,致使三千人被闷在船舱里,失去逃生希望,活生生沦为幽魂。
      下午4点左右,各种谣言终于被官方的广播锤实:江亚轮爆炸沉没,三千多人失踪,获救人数不到一千人。
      码头上恸哭着的人群成片成片倒下,有的老人心脏承受不了而断了气。尤其那些买通铺舱票的绝望的家属哭得泣不成声。在三万多等待煎熬的人群中,郑太太实在受不了码头上这片凄风苦雨早已六神无主。她颠着一双尖尖的小脚四处张望,愁云密布,哭得很闷,“杏姐,难受就哭出声来。”邻居晓云婆婆劝慰着,懂事的儿子鹤龄搀扶着妈妈先回家。
      金殿留在码头上打探消息。她没有泪水,一个人跪在岸边,面朝大海,迎着凌冽的海风,一遍又一遍地向上帝祈祷。
      她只有10岁。但自小就在爷爷的郑家大私塾读书,非常知书达理,她相信阿爸一定会回来。她眼里虽泛着一丝忧虑但依然有光。
     大海平静,午后的阳光惨白。风掠过金殿的脸庞,冰冰凉,她默默注视着远方。仿佛看到阿爸在招手:阿囡,回去吧,阿爸没事,明天就回家。
      到了傍晚,貌似从上海发来的一批批幸存者名单的电报流出。坐二等舱位的郑东昇居然不在名单里……
      码头上开始出现悼念死者的蜡烛和烧纸。族亲将金殿拉回了家里。家族祠堂已经为郑先生立了祭奠的牌位。而在家里,烛光点燃了整幢房子,郑东昇身穿长衫的照片,被摆放在书桌上……
      午夜时分亲友们都回去了,鹤龄也入睡了,只有郑太太与女儿坐在桌前依然在做祷告。
    郑太太悲痛欲绝,但女儿却毫无表情。“阿爸会回来的。”她不断嘟哝着。
      那被救起的幸存者名单准确吗?会不会这艘巨轮超载阿爸没有上船呢?他凡事总谦逊礼让。我相信阿爸一定会回来。
      次日清晨,母亲昏昏沉沉睡着了,儿子鹤龄一早起来就去河边喂鸭子钓鱼,他想到再也见不到父亲了,一个人对着河流嚎啕大哭……
      当太阳落在郑先生穿长衫的“遗照”时,比昨夜更多的远亲近邻陆陆续续来到郑家祭奠。大家唯独见不到郑家女儿。
     在海难事件后第三天上午,鹤龄在家门口忽然看见了一个穿着长衫的熟悉身影提着皮箱背着包囊缓缓走来。他简直不敢相信、急忙惊叫起来:阿爸回来了!阿爸回来了!!
      小男孩银铃般清脆的叫声惊动了左邻右舍,大家都跑过来把郑先生围了好几圈,像看外星人一样从头到脚打量着他。
     当他梦幻般出现在家门口时,族里的人奔走相告:
      “阿东哥,你是怎样死里逃生的?”
      “东昇弟啊!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郑太太喜极而泣,一双小脚在家里踱来踱去,一下子变得十分轻快。她忙前忙后为先生温酒洗尘。
      郑先生一进家门放下行李,就在找女儿。“怎么没看见金殿呢?”  
      “姐姐快成海的女儿了,正跪在海边为你祷告呢。她受刺激了,到现在还没有睡过。”鹤龄说。
     郑先生顾不上旅途劳顿,甚至都没洗个脸奔向海边。远远地,他看见一个小小的身影,面朝大海。
     他跑过去,一把将女儿搂在怀里,泪如泉涌。
     金殿笑了,笑得无比灿烂。自从海难传来,金殿没流过一滴泪水,现在看见阿爸平安归来,却笑得泪水涟涟,然后就扑在阿爸肩头哭得泣不成声。她告诉阿爸从一开始她就仿佛听到来自天上的声音,阿爸一定会回家的……
     郑先生紧紧地抱着金殿,生怕女儿从自己的面前消失。
     此后几天,他几乎不让女儿儿子离开自己的视线太远。因为他的心正在承受着一股痛彻心扉的苦,内心一直隐隐作痛,无时不刻想到那个卷毛的小男孩。(2)

作家贝拉与美国首席汉学家葛浩文

作家贝拉

江亚轮号